阿留申日记 | Day 1:在渡轮上睡硬座是种怎样的体验
凌晨三点,百无聊赖的等待中,玻璃窗外的天色终于一点一点亮起来。
经过了前一天晚上失败的刷夜徒步和忙碌的一整个白天,我们正在熬连续的第二个通宵。虽然还要无所事事地等上几个小时,但我们并不敢合眼,生怕打个盹就错过了登船的广播。重感冒的身体此时倒也配合,极致的疲倦之后,反而呈现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神采奕奕的状态。
果然,还没有等到广播,候船室里躺得横七竖八的旅人们就纷纷醒来,卷好睡袋塞进背包,从侧门鱼贯而出挪向检票口。我俩赶忙在一片混乱中站起身来,哑着嗓子相互提醒,确认没有迷迷糊糊地把哪件行李忘在脑后,再摸摸冲锋衣口袋里看了无数遍的白色船票。
天气很给面子,晴朗得一尘不染。远处地平线上的雪山泛着微微的粉色,眼前洁白的Tustumena号也仿佛镀上了金光。
未来七十八小时里,这将是我们的家。
“Trusty Tusty”,是当地居民对Tustumena号的亲切称呼。
在围绕渔业运转的阿留申群岛,“星期”的概念几乎不复存在。毕竟虾蟹始终在茫茫太平洋里等人去捉,渔民们眼中自然没有周中与周末的划分,天天都是工作日。于是比起日历上的数字,夏季每两周去岛链跑一个来回的Tustumena号,反倒成了人们辛劳生活中最可靠的锚点。
说它是阿留申的生命线毫不夸张。一离开大陆尽头的起点Homer,航线上的十三个大小港口无一例外不通公路,与外界的交通完全依赖飞机和渡轮。由于出行是刚需,岛链城镇往返安克雷奇的单程机票常年徘徊在五百美元上下,人口不过百的小村落甚至只能包机。每年五月至九月运营的渡轮不仅票价更便宜,而且能把车辆和大宗行李运进运出。又实惠又可靠,忠实服务了五十五年的Tustumena号非常对得起“Trusty”的赞誉。
但“Trusty Tusty”也有放鸽子的时候。二零一二年,由于春季的例行检修发现了大量金属老化问题,Tustumena号一直在修船厂里待到十月,错过了整个夏天的阿留申渔季。对当地居民来说,人的进出尚可以乘坐昂贵的飞机,车辆和设备却必须依赖海运。最终是州政府出面,协调商业货轮公司帮忙,才勉强暂解了岛链渔民的燃眉之愁。
Lyra:自二零一三年起,阿拉斯加州便已启动了新渡轮计划,希望尽快退役已被吐槽为“Rusty Tusty”的旧船。然而如今又六年过去,设计图纸才刚刚获批,造船厂预计将在二零二零年开工,下水通航则至少得等到二零二三年——以美国工程界一贯的拖延症,这个期限恐怕也并不能指望得上。
旧船的不可替代与新船的难产,根源在于阿留申多变的天气和地理。阿拉斯加州立的渡轮系统一共十一条船,但其中多数都在峡湾内通勤,符合外海航行标准的“Ocean Class”级只有两条。与此同时,岛链上又有不少极小的码头,船只稍大便无法靠岸。因此,服务阿留申航线的渡轮既要抗风浪,又要维持小巧的吨位,同时还得有足够的承载量满足沿线的需求。各种限定因素加在一起造就了独一无二的Tustumena号,也使得它“新十年,旧十年,修修补补又十年”迟迟无法退役。
“上船你往左,我往右,咱俩分头行动。”
“好。看着手机,一会儿电话联系。”
凌晨三点半,检票的船员终于出现在栈桥边,我们紧张地做好冲锋准备。早早到达候船室,一夜坚持不睡,全是为了此刻抢在前排,给接下来的七十八小时找个舒适的容身之所。
与那些豪华邮轮不同,阿拉斯加的渡轮系统中,船票和铺位是分开购买的。船票本身相当于绿皮火车的“无座”,只是上船的资格,不包含任何指定的座位或铺位,想睡卧铺需要单独加钱。
渡轮上的卧铺分成一个个能上锁的小舱室,有两人间和四人间,提供上下铺的硬板床。内部格局类似于火车软卧,不过床位不单独出售,要订就得订下整个房间。以最新的价目表为例,船票每人$406,两人舱要再付$446。
由于Tustumena号吨位小,载货量又大,所以只好压缩卧铺的数量。船上最高载客一百六十人,却只有六十张床,供应有限,通常提前几个月就会订满。
当然即使没有订满,我们也是不会为它花钱的——阿拉斯加的渡轮上“露营”完全合法,卧铺并不是必需品。可以在观景舱的座位上坐着睡,在地板的角落里躺着睡,在太阳椅上铺开睡袋……如果船舱里没地方,甚至还能去顶层甲板搭帐篷。
总之,没买舱位的乘客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,挑选自己心仪的“营地”。
我们排在靠前的位置冲上船,一左一右各自迅速扫荡一圈后,不约而同地会合在了前厅。眼前的卡座是经典的酒吧式,两条软质长椅面对面,中间一张桌子,侧边还有封闭的围挡。能躺能坐能放背包,竟然还带那么一点私密感。躺下试试,长度不够把腿伸直,但蜷起来安睡几晚压力不大。
舒适度简直远超预期!
果然,数量有限的卡座瞬间被占满,其中几位一看便知是经验丰富的阿留申老司机。上船晚的过来探探头,看到好位置都被抢先,只好悻悻地转身离开。
抢到了完美“营地”,一夜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。困意突如其来,潮水一般淹没了大脑。我们强打精神展开睡袋,又掏出两袋衣服用浴巾裹起来当枕头。铺好床,我们互道早安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吞下一片晕船药,便躺下昏死过去。
汽笛长鸣,Tustumena号缓缓驶离了港口。
被手机闹铃吵醒时已是下午两点。三十分钟后,渡轮将抵达此行的第一站Kodiak。
黑甜一觉睡了整整九个小时,按说精力应该多少恢复了一些。然而上下眼皮却固执地粘在一起,说什么都不愿意睁开,仿佛想要睡到世界尽头。
心中默念四字真言“来都来了”,摸索着灌下大半瓶凉水,强忍困意挣扎着一猛子坐起身。可千万不能睡过停船的时间。阿留申之旅恐怕一辈子只有这一次,就是爬,也得爬下船去走走。
背后刚好有人打开舱门进来,凉飕飕的新鲜海风扑到脸上,头脑才稍微清醒一点。这便宜的晕船药,果然本质都是蒙汗药,毕竟睡过去就不会感觉到晕了嘛。不过出乎意料,传说中能颠到人吐出胆汁的太平洋此刻却格外仁慈,摇晃的程度还不如峡湾里看冰川的游轮。今天的蒙汗药大概是白吃了。
正作用一点没有,副作用倒是不小,直到走下码头,我们的头和腿都还像灌了铅一样沉重。
严格来说,Kodiak不能算是阿留申航线的专属停站。虽然是个四面环水的岛屿,但这里和阿拉斯加本土间有频繁的渡轮和航班往来,而且它本身也算个规模相当的“繁华”城镇,远不像此行更往后的港口那么与世隔绝。
有多繁华呢?有一家麦当劳那么繁华。
Eric:在美国,麦当劳可以算人类文明最直观的坐标。虽然很多也都是加盟店,但由于总公司对原料运输有量化的标准,同时也要求当地人口足够支撑门店的盈利,大大的黄色“M”字体往往与城市化水平直接挂钩。阿留申之路上,这将是最后的一家麦当劳。
作为阿拉斯加全州最大的岛屿,Kodiak是约一万只大型哺乳动物的家园——其中六千多只人类,三千多只棕熊。生物学家把科迪亚克棕熊列为了一个单独的亚种,虽然与阿拉斯加本土,乃至俄罗斯勘察加半岛上的亲戚都有基因联系,但自最后一次冰河期以来长达万年的孤岛生活后,它们已经走出了一条不同的进化路径。
一个字足以概括Kodiak Bear的特点:大。其它地方的雄性棕熊平均重两百多公斤,而在这里它们平均体重能达到五百公斤,比其它种群多一倍还不止。Kodiak岛因此成为了世界知名的观熊胜地,每年都有大量游客专程造访。
岛上的棕熊和人类一样以捕捉三文鱼为生,又分别以旅游业和渔业的方式撑起当地的经济。说它们是Kodiak的半个主人,真的一点都不夸张。
不过渡轮只在港口停留短暂的三小时,这次显然是没有机会去看熊了。(Lyra:最新的时间表已经改成了在Kodiak停船一整个白天,看熊时间绰绰有余,好生羡慕!)绕着城中心的博物馆和教堂逛了一圈,看看离开船还剩些时间可以打发,被晕船药迷得头重脚轻的我们决定走向麦当劳——旁边的酒厂。
还有什么比在不清醒时继续麻醉自己更快活的事呢?
全美国各州的人均精酿啤酒厂排名中,阿拉斯加令人诧异地高居前列,只落后于俄勒冈、科罗拉多、缅因等少数几个啤酒大州。走遍许多不通公路的阿拉斯加港口小城,几乎在每一处都能找到鲜酿啤酒,Kodiak也不例外。
眼前的小酒馆沿袭了深北方标志性的粗犷风格。木质的吧台正对着门口,午后的阳光把空旷大厅照得通透,陌生或熟识的人们举着玻璃杯,围着长桌站成一圈边聊边喝。偶尔也有身穿工装裤脚踩雨靴的当地人走进来,到吧台买一杯酒大口喝完,然后放下钱转身便走,留下空气里淡淡的海腥味。
Eric:酒厂的主打,无疑是西海岸最盛行的IPA。不过比起本土不苦不罢休,酒精度动辄飚上两位数的重口味们,阿拉斯加的啤酒显得十分小清新,一点也不像周遭恶劣的自然环境。习惯了高度啤酒的我喝了一杯意犹未尽,走向吧台想再点,等酒倒好的间隙却发现墙上显眼地贴着一则告示——“每人最多两杯”。好吧,看来眼前就是我今天的最后一杯了。
和酒保聊过才知道,这条禁令来自于Kodiak市政府,与当地的渔业直接相关。由于酒厂的多数顾客都是渔船上的工人,日常操作的重机械有相当的危险性,为了防止喝醉造成事故,控制他们酒量的任务索性交给酒吧,绝不能卖给任何人第三杯酒。类似的限令在阿拉斯加并不罕见,比起北冰洋油田边彻底禁酒的小镇,Kodiak似乎还算宽容了。
告别最后一家麦当劳,Tusty的引擎轰隆隆地响起来,又一次远离了身后的陆地。
已近夏至的时日里,等到慢悠悠地吃完面包夹果酱配牛肉干的晚餐,黄昏才终于姗姗降临。晕船药带来的倦意和啤酒带来的醉意渐渐褪去,我们拿出相机走上甲板,等待夕阳落入地平线的一刻。船上又多了几个刚从Kodiak上来的新面孔,大家都抓紧难得的晴天站在舱外吹海风。忽然,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,一只鲸鱼在远处跃出了海面,胸鳍在落日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清晰。
这童话般的晴朗天气的确是无比难得,因为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,周遭的世界就一下变回了阿留申原本的模样。
同一个舷窗的日出与日落。
但拍来拍去大多数都是这样的。
这是“阿留申日记”系列的第二篇,也是远夏在路上的第一百篇文章~三年多以前心血来潮随手申请的公众号,在不接广告不做生意的情况下居然坚持写到了现在,也不知我们到底是太懒还是太勤快。如果你喜欢远夏的文字和照片,欢迎多多打赏/分享/点赞,让我们能再多过一阵懒得接广告的轻松生活XD
本系列第一篇戳这里:阿留申日记 | Day 0:出师未捷身先病。两年半以前的文章戳这里:远航78小时 | 阿留申群岛,比远方更远,当时受篇幅所限,只选择了漫长旅途中很少的几个片段。详细图文日记填坑中,至于什么时候填完就不立flag啦^^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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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远夏
远(Lyra) & 夏(Eric),2002年在中学相识,2010年夏天终于初次结伴旅行,从此一发不可收拾。现同居旧金山,但很快就要居无定所浪迹天涯。
远
风光喵。十几年前跳了拍照的坑,近年来越陷越深。约伴时的独裁领队,旅行中的靠谱向导。2008年来美,足迹已经踏过全部50个州,和57/60个国家公园。斯坦福地球物理研究生在读,理想是去北冰洋岸边挖石油。
夏
风光喵专职司机/背包侠/经纪人。遇到风光喵之前是独行侠一枚,国内只有4个省没去过,在美国也走遍了50州。北大广告系不务正业4年,美国艺术管理硕士。业余乐手/律师/码农/会计/厨师……传说中的什么都会一点的那种人。